「我們永遠不可能只做一件事。」Garrett Hardin 在《Filters Against Folly》反覆提醒。你關掉夜市一次性餐具，卻發現垃圾車的垃圾袋銷售量上升；你補助電動機車，卻迎來退役電池的回收難題。每一個看似漂亮的「好事」，轉過身都在問你一句：And then what? 然後呢？
這不是環保人士專用的焦慮，而是你我每天的生存工具。投資、飲食、孩子的教育、都市規劃、醫療政策……任何影響人的選擇，都可能踩到語言的陷阱、數字的陷阱、與生態（系統）回饋的陷阱。Hardin 把這三種陷阱變成三道「濾網」：讀寫（literacy）、數感（numeracy）、生態思維（ecolacy）。把新聞、政策、KOL 發言過濾一次，你的世界就少一點愚蠢。
作者與本書介紹
Garrett Hardin（1915–2003）是美國生態學家、長年任教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。最知名的作品是 1968 年在《Science》發表的〈公地的悲劇〉，他主張個體理性若缺乏制度約束，會侵蝕共享資源；因此社會需要「彼此同意的互相約束」。到了 1985 年，他寫出《Filters Against Folly: How to Survive Despite Economists, Ecologists, and the Merely Eloquent》，把一輩子的觀察濃縮成一個公民用得上的思考工具箱。
這本書的寫作動機很直接：幫一般人在經濟學家、生態學家與擅詞令色者的夾縫中，保住判斷力。Hardin 認為我們被字眼（如「自由市場」「永續」「成長」）催眠，被漂亮數字（如平均值、指數成長）誤導，最糟的是忽略系統的時間延遲與連鎖效應。書名裡的「filters」（濾網）就是要你在接觸信息時，先問三個問題：「字是什麼意思？」、「數字告訴我什麼？」、「然後會怎樣？」
當然，Hardin 本人也爭議不小，對移民與人口政策的立場曾引發批評。閱讀他的工具，並不等於照單全收他的政治立場——就像拿手術刀的人，不必成為發明手術刀的人的信徒。我們關心的是：這把刀鋒利嗎？能否幫我們割開混亂？
Filters Against Folly核心觀念
1）讀寫濾網：先問「字到底在說什麼？」
Hardin 把「literacy」從「會讀寫」升級為「看穿字詞的含糊與情緒色彩」。比如「成長」：GDP 成長是好事嗎？如果是靠掏空地下水、超抽醫護能量、壓低工時成本換來的，這個「成長」在不同時間尺度下就不是同一個詞。字詞不是世界本身，只是我們貼在世界上的標籤。
讀寫濾網的三個實作提問：
- 這個詞有沒有多重定義（如「保守」「公平」「效率」）？
- 這句話裡有沒有偷換概念（把局部經驗當普遍真理）？
- 它調動了我的哪一種情緒（恐懼、榮耀、羞恥），而非提供可檢驗的資訊？
例子：當某政見說「零碳城市」，先拆詞：是指運行排放為零、生產鏈排放為零，還是淨零（含碳匯）？不同定義會導致完全不同的政策與代價。
2）數感濾網：再問「關鍵的數字與單位是什麼？」
漂亮的數字常常會說謊。Hardin 強調，數字要有「單位、基準與比較」才有意義。報導說「空污減少 20%」——和去年比？和疫情年比？以年平均還是尖峰時段？同樣的 20%，對小學生、慢性病患或健康成年人意義不同。
數感濾網的三個實作提問：
- 比例與分布：是平均數還是中位數？有沒有長尾？
- 倍增與速度：這個現象是線性還是指數？翻倍時間是多少？
- 基準與反事實：如果不做任何事，基線會怎麼走？
例子：某縣市宣稱「觀光收入年增 30%」。如果同時旅宿垃圾量年增 80%、淡季波動擴大、每名旅客停留時間縮短，那 30% 很可能是短期放大器，未必可持續。
3）生態濾網：最後問「然後呢？」（And then what?）
這是 Hardin 最看重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一關。世界是互相連動的：你拉一條線，另一端一定會動，只是你看不見或來得更晚。生態濾網要你把時間軸拉長、把邊界拉寬，追著後果跑兩三步。
生態濾網的三個實作提問：
- 時間延遲：效果何時出現？是否有「先甜後苦」或「先苦後甜」？
- 回饋機制：會不會出現代償行為（反彈、移轉）？
- 系統邊界：政策把成本丟給了誰（其他縣市、下一代、外部供應鏈）？
例子：為了舒緩塞車你拓寬道路，結果誘發交通，更多人開車，三年後塞得更凶；你禁用塑膠吸管，卻發現一次性紙杯與塑膠杯蓋的使用量上升，總材質與碳排未必下降。
4）承載力（Carrying Capacity）：地球與制度都有「天花板」
Hardin 一再提醒，無論是生態或社會系統，都存在某種承載力。超載不會立刻垮，卻會沿著不可逆的路徑崩解。對城市而言，承載力不只是土地環境，也包括醫療量能、學校班級數、公共財政。懂承載力的人，會把「擴張」改寫為「在限制內優化」。
例子：夜市觀光政策若只追求人次，逾越清運與污水處理承載力，最後會以商圈疲弱、居民反彈收場；公司若只追求市占，忽略客服與售後承載力，會以退貨率與負評反噬。
5）公地的悲劇：個體理性，集體困境
從牧場、漁場到社群平台的「注意力池」，可自由取用的資源往往會被過度開採。Hardin 的解方不是道德說教，而是設計規則：配額、使用權、責任歸屬與透明監督。也就是他說的：「彼此同意的互相約束」。
例子：共享機車若無明確的停放規則與罰則，最終變成人行道的公地悲劇。設下「停車白名單區」、引入動態費率與信用押金，才有機會讓個體理性與集體理性一致。
6）語義陷阱與「漂亮話」：警惕 Merely Eloquent
Hardin 對「善於演說、卻缺乏可驗證內容」的人特別不耐。口號若不落進定義與測量，就是比賽誰更會講。
例子：
- 「以人為本」——是指縮短看診等待？提高醫護薪資？或提升病患參與？沒有操作化的指標，就沒有管理。
- 「永續」——是碳、是水、是生物多樣性，還是社會公平？指標不同，政策排序會完全不同。
7）尺度與外部性：數據要配對正確的尺
Hardin 要我們對「尺度（scale）」保持敏感。某些解方在小尺度有效，在大尺度反而壞事；有些外部成本被「地圖外」的人吸收。
例子：社區推動廚餘堆肥很棒，但在都市尺度若沒有臭味控制與物流規劃，外部性會把民意推向反對；企業內部算到單位產品成本很漂亮，但若把回收與環境修復外包給社會，帳面獲利只是會計美術。
8）預設立場（Default Position）與後果倫理：先說清「除非有證據，原則上不做」的理由
當證據不足時，Hardin主張設立預設立場以避免無限倒退的爭辯。例如「危害不確定但影響巨大」的情境下，採取謹慎原則（預設不放行，除非證據證明安全）。這種做法屬於後果倫理：不問動機多崇高，只問結果能否承受。
例子：面對可能影響地下水的工業用地變更，預設立場可以是「先做完整環評與水文模擬」，否則不進行；面對大規模演算法上線，先採沙盒與限流，逐步打開，讓傷害可控。
Filters Against Folly 總結
如果用一句話總結本書：把熱情丟進濾網，保留下來的才叫理性。
在台灣，我們很會吵價值——愛不愛環境、要不要拼經濟——卻常忘了把價值翻譯成可檢驗的語言與數字，再放進系統的時間與邊界裡演算一遍。《Filters Against Folly》要教的不是對錯，而是程序：先定義字、再核對數、最後追後果。這三步其實是公民自保術。
我特別欣賞書中那句「We can never do merely one thing」。它既是生態學的鐵律，也是生活的提醒：你今天多工作一小時，可能少陪孩子；你為團隊招進一個超強個體，可能打壞合作氛圍。所有選擇都有側影、所有善意都有成本。
這不代表我們要消極，反而是更積極、更有自覺。當你養成三重濾網的肌肉，會自然做三件事：
- 把口號拆解成定義，拒絕被情緒牽著走；
- 對數字不迷信，要求單位、基準與比較；
- 把時間拉長、把邊界放大，設計能承受副作用的解法。
如果說台灣下一階段的公民成熟度要靠什麼？我會回答：讓三重濾網成為每個人的日常語言。當越來越多的討論先過濾一次，我們的分歧仍在，但將更有內容、更有效率，而不是靠誰嗓門大或誰話術漂亮來分勝負。
延伸閱讀／行動清單（可選）
- 三問筆記法：每天挑一則政策或新聞，寫下三個欄位：「詞是什麼（定義）／數字是什麼（單位、基準）／然後呢（次級後果）」。一週後回顧，檢查自己最常忽略哪一欄。
- 倍增時間練習：看到任何成長數字，立刻換算「翻倍時間」（70/年成長率≈年數）。
- 系統邊界畫圖：為你關心的議題畫一張簡易因果環圖（增加/減少箭頭），標註可能的延遲（⏱️），找出可能的反彈點。
- 被口號煽動時，先停三秒：問自己「哪個指標會證明這句話是真的？」若答不出來，就先別轉傳。
參考連結（推薦閱讀）
- 書籍資訊（Penguin Random House）：https://www.penguinrandomhouse.com/books/321697/filters-against-folly-by-garrett-hardin/
- Amazon 書頁（含讀者短評）：https://www.amazon.com/Filters-Against-Folly-Economists-Ecologists/dp/0140077294
- Internet Archive 書籍條目（館藏資訊）：https://archive.org/details/filtersagainstfo00hard
- Farnam Street：Three Filters Needed to Think Through Problems：https://fs.blog/garrett-hardin-three-filters/
- Hardin 論文〈Two Cultures—or Three Filters?〉（PDF，含三問原文）：https://www.garretthardinsociety.org/articles_pdf/two_cultures_three_filters.pdf
- 維基百科：Garrett Hardin（作者背景與爭議）：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Garrett_Hardin
- LA Times 1985 書評（歷史脈絡）：https://www.latimes.com/archives/la-xpm-1985-08-25-bk-24739-story.html
- Econlib：Tragedy of the Commons（延伸理解 Hardin 核心觀）：https://www.econlib.org/library/Enc/TragedyoftheCommons.html
